染指年华

书生变将军

  我的教书先生姓张,平日里身着一袭素白长衫,带着一副黑框眼镜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装扮。他常常手执折扇,脸上总挂着一副淡然。我特别喜欢与先生问好。每天上学我总是第二个到达教室,第一始终是先生。我急急地走到教室门口,果然先生又坐在桌前看书了。手腕微动,折扇轻摇,先生心无旁骛的样子让我着了迷,一时竟让我忘了与先生问好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小雅还是来得这般早,快进来。”今日先生先与我问的好,我忙向先生鞠躬,“先生早上好。”一时竟有些脸热,连忙坐到座位上,抽出课本复习昨日的功课。我心不在焉地翻书,忍不住偷看先生。“先生可真的好看,像府里的公子。”我轻声对着先生说。闻言先生放下手中的书,轻抿下唇,唇角上翘,眼睛微微,我突然失了言语。“小雅莫打趣先生,女孩子家家,须得体些才好。”先生敛起笑意,正色向我严肃地说。我一时羞愧难当,将头埋到书中,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。天呐,我刚刚在说什么!这话落在旁人眼里,岂不又要与爹娘告状,说我口无遮拦,不知理数,也不知先生是否生气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见我这般,先生轻咳一下,旋即又换上淡淡笑容,温声道:“小雅的话很好听,先生没有生气。莫要懊恼,先生与你赔个不是。”闻言我立即坐正,也向先生赔罪了。很快,同学们陆续来了,我也未与先生再说话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慢慢回味,先生听到我的漂亮话时好似笑了一下?这个笑可与先生平日的笑容不同。若说先生平日笑着是因为礼貌,那他听到我的夸奖话后笑的那一下该是欣喜吧?我又抬头看了眼讲台上淡淡笑着的先生,随后笃定了心中的想法。


        下课以后,我捧着课本向先生请教。先生对每一个学生都很好,学生的提问,先生总会不厌其烦地解答。我盯着先生的脸,从眼睛一路看到嘴巴,心中不由暗叹:先生生得实在巨美无双,比那些王爷公子好看太多了。恍然间竟不由愣了片刻,直到听到先生唤我名字,我方才如梦初醒。瞧见先生蹙进的眉头,我心中暗叫不好,紧张地等待先生的斥责。没想到先生叹了一口气,“ 罢了罢了,乱世之中,人人自身难保,读书再多,也救不了国。”

      

    我常听街坊邻里讨论当今世道,一直没听出个所以然,如今听先生这么一句话,我心中更是不解。“为何自身难保,洋人要杀了我们吗?”

     先生的眉头皱的更紧了,简先生一言不发,我刚想离开,却听见先生开口:“以后我大概不会在这里教书了。”我心中一跳:“先生要去哪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军校。以身报国,死而无憾。”先生抬起头望向前方,眼神坚定,话语铿锵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先生什么时候走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月底便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快?先生的家里人同意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有家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会如此?那先生当真舍得我们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学堂已招到新的先生了,别担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真源瞥见我担忧却又说不出话的样子,犹豫了一下,伸手摸了我的脑袋,眼睛弯弯,嘴角也弯起来。

“ 先生请多保重,一定要好好活着。”我向先生鞠了一躬,离开教室。

不过几个月便传来国共合作的消息,大军北伐,由南向北开去,我暗自为先生担忧,不知他在不在队伍中。我印象中的先生长身玉立,温文儒雅,俨然一位翩翩公子,不知他在战场上举枪杀人会是什么样子,想着想着又担心起来,千万别死掉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一年又一年的过去,国内局势越来越不容乐观。日本人在东北三省成立伪满洲国,侵占我中国领土,残杀中国百姓。国民党竟不去抵挡日本人,只顾着对共产党进行一次又一次围剿,什么狗屁攘外必先安内,大敌当前却手足相残,这个政府实在烂透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为了躲避战争,我们一家四处流亡,在战火中,我的父母兄长相继离世,我孑然一身存在于世间。我恨日本人、恨国民党恨进了骨子里 。我知道,我的国家、我的民族已经处于最危急的关头,于是,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成为了一名地下党成员,潜伏在上海。前几日党组织下达任务,今晚我将在和平饭店与潜伏在国民党高层的卧底接头。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,但我仍有些紧张,胸口闷闷地。我尽力让自己平静,等待着夜的到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晚上六点,我已换装完毕,今晚将参加的饭局上,有许多国民党高官。我朝四周环顾,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。突然,那个一袭素白长衫,长身玉立的身影又闯入我的脑中。张先生?他怎会在国民党中?心绪混乱了片刻,我很快又调整过来,端着一副端庄得体的面具。时间差不多,我前往天台与那位卧底接头。上到天台,看清来人是谁,我不由一愣。他转过身也看着我,我们对接暗号,互相交换情报。我笑着看他:“先生可记得我?”“自然记得,小雅,我的学生。”张真源微微笑着,眼中却有无法掩饰的激动。“没想到竟能遇到故人。先生这些年来可好?”我问。“还好。”张真源还想再说些什么,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。“我这些年不太好,我的父母兄弟都死了,我要为他们报仇。”我低下头,语气却是不可置疑的坚定。张真源拍了拍我的肩。我仰起头看他:“能遇到你,真好。”我笑着,他看向我,也笑了出来,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,眼睛弯弯的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我回到住所,回想今夜仿佛梦一场。多年不见的故人竟是我的战友,我翻开日记,将今晚的经历一笔一画书写。写毕,我又在最后画上一幅人物肖像。我一边回忆,一边描摹他的模样。他穿着军绿色西装,扣子一丝不苟地全部系上,沉着干练,眼里透着一股隐忍,而眼角一颗痣长得恰到好处,将他的外貌衬得霸道了几分却不失威严。他手上戴着的的黑色羊皮手套更显得十指修长。就是这么一个人,能对我这么温柔地说话,画着画着,心跳不由加快了些许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很快被冲淡,日子在一次次紧张危险的任务中溜走,算算已过了三个多月了。我以舞女的身份和张真源出席在各种社交场合,我才知道他还未成家。当他搂着我从舞池走下时,听到周围众人的嘲笑声,我脸上的绯红不是假装的。我觉察到腰上的手力道收紧了些,他低头与我耳语,我掩面轻笑。在多少道或艳羡或晦暗的目光中,他搂着我逃离那醉人的灯红酒绿。

危机的到来往往是猝不及防的,那天晚上,党的交通员突然来到我的住所,告知我这个消息:“张真源同志被叛徒出卖,目前已被敌人关押审讯,请你务必赶快收拾行李,随我离开。”消息太过于突然,没有时间留给我伤心。我似乎忘记了悲伤,只像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口,让我几近窒息。坐在颠簸动荡的军用车上,我检索着脑中的记忆——最后一次任务,我们与那个情报员交换情报时,我瞥见那人神色不明的样子。若干年后,等到我有机会面对面质问那个叛徒时,我才知道之后的日子张真源经历了什么。敌人长官让叛徒站在一众将军面前,指出与其交换情报的人,他举起奄奄一息的手指向了张真源,长官顿时又踹了那叛徒一脚,他陷入了昏迷。第二天凌晨时分,张真源被捕入狱。敌人未能从他的住宅里搜寻到任何与党有关的文件资料,只一味刑讯逼供,但是,他从未开过口。十天后,他被执行枪决。 不知不觉眼泪从脸颊滑落,滴在手背上,我抬起老迈的手,轻轻拂拭泪水。

       “大概是在被捕前的那个晚上,他便写好了这封信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谢谢你们找到我。这个尘封已久的故事,终于完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爱惜地抚过信封上“致小雅”三个清秀板正的大字,似乎能穿越几十年的光阴,碰触那份不曾宣之于口的柔情。



致小雅:

        吾未曾预料昨日一别竟成永别!

        吾何其有幸能与汝重逢,又何其有幸能与汝成为同志,并肩作战。一别十年,沧海桑田。国际局势复杂多变,两党之争不能持久,吾坚信中国之胜利必在不远之将来,请汝务必替吾看看后世之太平繁华。吾死也瞑目矣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十余年以来,吾孑然一身,未曾成家。自以为世间已无所牵挂,与汝重逢,吾方知世间人情之暖,令吾欲流连而又恐其消散。汝是吾此生之唯一意中人也。吾不曾语之于汝,一则恐其使汝烦恼而有碍于工作;二则担忧吾与汝不知何时又会离散,甚至如今日这般。吾请汝原谅吾之不告而别也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今夜,亦或明日,我将被敌方逮捕。汝不必担心组织之安危,我必将严守党的秘密。吾只愿汝安度余生,遇一良人,疼汝爱汝。吾别无所求,但愿汝之平安顺遂与中国人民之解放事业而已! 

  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民国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

  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  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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